午後陽光正好,我搬了張椅子到陽台坐坐,把自己就這麼曬起來,灰藍的天空,雲都攪散了一片,和風徐徐吹動樹影。眼前望去,正對著的屋後有一張張鐵窗錯落的排列,沿著高高低低的屋簷,在天際切割出交錯縱橫的線條,是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了,不,或許不能稱為風景,那好像是生活中永恒存在的裝潢,而我恰恰是其中一個靈動的飾品。

遠遠地,垃圾車的破鑼嗓子正唱出少女的祈禱,不用看錶也知道一定是2點了,假日仍沒有休息的勤奮工廠,一陣叩叩、呼呼、框啷的聲響,陽光下的我很難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張牙舞爪機器?而又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工作?突然地,扭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闖入這空間,喧嘩一陣又順著排水管直流到溝渠,淅瀝瀝地,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我泡了杯柚子茶一口口品嚐著,甜蜜中微酸的柚子清香,剛剛貪吃的花生糖、杏仁糖,酥香濃郁的滋味還餘留在口中,混合出奇妙得難以言喻的滿足,陽光的熱力撫觸著每一個毛細孔,整個人跟得發燙了起來,一件件脫下身上的外套、厚衣,在冬季裏還能享受如夏的熱情,我該感謝何其有幸住在陽光國度中啊!

手中翻閱著隨意從架上取出的書—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的「感官之旅」(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Senses),那是我擁有了近十年卻仍然非常喜愛的書,喜歡作者敏銳、博學又純真的筆觸,每一章節都有如詩般細膩的文學風采,揉合自然科學的簡單純粹與大自然的神奇奧秘,令人陶醉流連在字裏行間。

「感官知覺不只藉大大小小各種行為使人的生命有了意義,而且還把現實分裂成充滿生命力的碎片,將之重組為有意義的花樣。」書中如是寫著。

就著陽光的自然朝氣,不一頁一頁順著看,就隨手瀏覽嗅覺這一章節。

「嗅覺是沈默的知覺,無言的官能,我們缺乏字彙形容,只能張口結舌,在歡樂與狂喜難以言喻的汪洋中,摸索著言辭。」

瞧,我可以描述眼耳口所給我這一下午的饗宴,卻完全忘了描繪一呼一吸間太過熟悉以致於忽略的氣味。人類快速地演化,已沒有任何天敵需要躲避,也不用為了溫飽追捕獵物,遠古賦予的天能,而今觀看美麗的視覺,聆聽動人音符的聽覺,品嚐人間美味的味覺,滿足親密感受的撫觸,仍活躍地保留,和我們形影不離的嗅覺卻往往成為最後知覺的官能。

人類有五百萬個嗅覺細胞,多嗎?牧羊犬卻有兩億兩千萬個啊!敏銳的嗅覺是動物生存不可或缺的本能。我在家裏有一隻調皮兔子,只要他的視線裏出現新東西,就會用下巴去摩蹭,這是我家兔大爺用留下氣味的方式在標示他的領域地圖了,在人類聞不到的氣味世界裏,其實我家已經淪陷成兔子窩了,所以在我家人笑他是一隻以為自己是人的兔子的同時,恐怕在動物嗅覺裏,我們一家人都是長得奇怪的兔子吧!呵!

動物充分運用嗅覺功能在野性世界生存,而人類也還保有一點天生的本能,蹙眉捏鼻逃離臭味,是我們動物本能牽動主觀動作,因為許多疾病始於腐敗,而疾病的發炎症狀也會有令人掩鼻的味道,對氣味是臭是香的分類,是遠古祖先代代傳下深刻在基因中的記憶呢!

那除了香或臭,你如何形容氣味呢?「嗯,聞起來像草莓糖果的味道」,「快把那像臭襪子味道的東西拿開」,「好好聞哦!」,「這個東西聞起來噁心死了」…什麼是草莓糖果的味道?噁心死了的味道又是什麼?如果我接著這麼問,一定會得到「哎,就是那種味道,你知道的嘛!」的這種答案。

看出什麼端倪了嗎?我們對於氣味根本缺乏形容的語彙,每一次敍述都只是在重複另一種物品的氣味或是描述直接的感受而已,不像視覺上有調色盤裏各式顏色可以定調,也不能像聽覺裏有高低音符可以譜一曲。

雖然沒有豐富的詞藻對應,但是氣味的影響卻是出乎我們想像的深遠。一塊瑪德淋蛋糕引出普魯斯特的曠世之作「追憶似水年華」,我沒這麼有天份,但有時一陣早晨冷冽空氣裏的清甜,會讓我想起流浪歐洲低頭走在石板路的某一天迷惘早晨,或者一股形容不出又如此熟悉的味道,是國小暑假聽著廣播報時想著又消失一天的失落,而你總會記得親密愛人身上的一種特殊味道,無法形容卻令人心醉神迷的味道。

是的,我們很少有人會特別記得或分辦得出自己的味道,但是愛人卻可以敏銳地感受到,用科學的眼睛來分析,文藝小說中天電勾動地火的一見鐘情,或許有一定程度是因彼此散發的費洛蒙而互相吸引,也許這也是為什麼人們這麼熱愛著芳美香氣的外衣-香水的原因吧!潛意識地想吸引更多的異性。就連不愛濃豔複雜香味的我,有時也會灑一點玫瑰精油在身上,一整天散發甜美香氣,在生活中製造小小的浪漫。

氣味會反映出個性嗎?會像指紋一樣獨立而特有嗎?現代科學仍無法做精準的結論,但小說則不用如此嚴肅,徐四金(Partrick süskind)在他的著名小說-香水(Das Parfum)中已經將嗅覺與香味的關聯描述到極致,甚至讓我們看到味道超越所有感官,凌駕在自由意志之上。

那個彌漫我們無法想像臭味的年代,生長在巴黎最惡臭角落的主角-葛奴乙,有著天生的好鼻子,他的世界完全由氣味所建構成,只由氣味去看去聽去感受。「他常常停下腳步,背靠著建築物正面,或靠在陰暗的牆角上,閉上眼晴,半張著嘴,張開鼻子,像在深暗緩慢的洪流中的一隻食肉魚,一動也不動,當一股經過的氣流將一種味道纖細的線索一端帶到他聞得到的範圍內,他就猛攻上去,不鬆口,從那時起只聞著這單一的味道,緊緊抓住,吸進去,以永久保存…」

但葛奴乙自己卻一點味道也沒有,所有人都莫名地懼怕、厭惡他,直到他到格拉斯哥學會香水的萃取技術,為自己創造一種「人」的味道,人的味道怎麼製造呢,作家這麼寫著:

「通往天井的門背後有一堆貓屎,還相當新鮮,他用小湯匙挖了一半,放到瓶子裏和幾滴醋、幾粒鹽混一混,在實驗室擦鞋墊下又發現一小塊乳酪屑,拇指甲大,顯然是胡奈爾吃便餐掉的,夠久,開始變壞了,發出強烈的酸味,而在店的內面,鹹沙丁魚桶蓋子上,他刮下一小片碎屑,發出難以形容的陳年魚腥,他把臭蛋、海狸香、氨水、肉豆蔻、刨成絲的牛角、燒焦磨碎的豬皮混合一起,加入相當份量的麝貓香…」

「這個駭人的基本材料,像屍體而不像人味,葛奴乙加一層清新的精油掩蓋:辛味薄荷、薰衣草、松節油、萊姆油、桉樹油,接著又用一些花的香精抑制這些味道並加以掩飾,令人聞起來愉快…」

呵!你該佩服作家的想像力,還是趕緊低頭聞聞自己的味道呢?

最後葛奴乙謀殺了二十六個年輕女孩,萃取她們身上濃稠的七彩虹色的味道,創造了可以讓全世界著魔,甚至超越皇帝權力的香水,最終仍然得不到自己的味道愴然若失,而選擇自我毀滅。

雖然沒有天生香味散發可以迷倒眾人,看來我也該慶幸我還是有屬於自己獨特的味道,不用尋尋覓覓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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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逕自沉醉在奇想的感官世界中,即使沒有葛奴乙的好嗅覺,我那魯鈍的鼻子還是聞到隔壁傳來陣陣煎魚香味,發呆了一晌午,沒想到已經黃昏了,拋下一腦袋的雜想,該去看看媽媽準備了什麼晚餐來滿足我的各種實際感官了。

2006.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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